领土易手,敌人的文化遗产是毁是留?

日期:2021-01-14  访问量:7746  文章来源: 爱世界遗产

根据停火协议,达季万克修道院将由穆斯林占多数的阿塞拜疆控制。Sergei Grits/Associated Press

自从达季万克修道院(Dadivank Monastery)于9世纪建成以来,经历了塞尔柱人和蒙古人的入侵、波斯人的统治、苏联的管辖,以及去年秋天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第二次残酷战争。如今这座雄伟的石质建筑群,包括两座带壁画的教堂、一座钟楼和许多中世纪铭文,面临着可能更糟糕的处境:凶险的和平。

达季万克修道院座落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以下简称“纳卡”)地区以西的一个险峻的山坡上,是位于该争议地区的数百座亚美尼亚教堂、文物和纪念石刻之一。

根据2020年11月达成的停火协议,该地区将由穆斯林占多数的阿塞拜疆控制。这里的其中一些建筑可以追溯到基督教最早期的几个世纪,比如阿马拉斯修道院(Amaras monastery)和齐瑟纳万克大教堂(Basilica of Tsitsernavank)。对许多亚美尼亚人来说,即使目前流血冲突已经结束,但把自己如此众多的遗产交给一个宿敌却又成为了一种新的严重威胁。

他们的关切可以理解。根据停火协议,因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场战争而背井离乡的数十万阿塞拜疆难民将得以返回故地。在2020年11月25日的胜利演说中,阿塞拜疆总统伊利哈姆·阿利耶夫(Ilham Aliyev)提出亚美尼亚人对该地区不存在历史诉求,并声称这些教堂属于那些在19世纪被"亚美尼亚化"之前的阿塞拜疆古代先民。

纳希切万地区(Nakhichevan)是处于亚美尼亚领土包围中的阿塞拜疆飞地,在1997年至2006年之间,阿塞拜疆政府对这个地区的亚美尼亚遗产掀起了一场破坏运动:大约89座教堂和世界最大的中世纪亚美尼亚人公墓——朱利法公墓(Djulfa cemetery)的数千块十字架石刻(Khachkar)被毁坏。自从最近停火以来,社交媒体上流传着许多图片,显示一些位于阿塞拜疆新主张领土上的亚美尼亚文物和教堂已经遭到破坏或亵渎。

另一方面,在上一次纳卡战争之后,亚美尼亚军队将阿塞拜疆的阿格达姆(Agdam)夷为平地。阿塞拜疆政府还控诉称,许多清真寺和穆斯林遗迹在亚美尼亚控制下被毁弃或亵渎。

现在,随着阿塞拜疆占领新赢得的领土,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变得尤为紧迫:一个政府如何能被说服去保护一个不符合其国家观念的民族的遗产?


马里廷巴克图大清真寺,2012年被伊斯兰主义极端分子破坏。一名圣战分子此后因袭击该寺被判犯有战争罪。Marka/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在任何族群冲突的情况下,拯救生命和保护人类福祉肯定远远优先于文物保护。但是对于长期和平的前景来说,文化遗迹的命运也至关重要。

迄今为止,保护文物的国际努力主要聚焦于战争行为和恐怖主义暴力。二战期间,博物馆、图书馆和艺术品被大规模破坏,因此外交官们起草了1954年《关于武装冲突情况下保护文化财产的海牙公约》(The 1954 Hague Convent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Cultural Property in the Event of Armed Conflict),最终被超过130个国家批准。但该公约在“军事必要性”方面有着很大的漏洞。

自冷战以来,发生了许多对敌方主要文物的蓄意攻击,比如1993年克罗地亚人炮轰波斯尼亚莫斯塔尔老桥、2001年塔利班炸毁阿富汗巴米扬大佛、2014到2015年伊斯兰国夷平伊拉克的雅兹迪神庙,这些事件促使世界各国领导人和国际组织赋予现有法律框架以更大权力。

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其中的一座,于1999年。Associated Press

2010年的巴米扬大佛废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经发起打击"暴力极端分子"的"文化清洗"运动。Shah Marai/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2002年,国际刑事法院成立以起诉种族灭绝罪、反人类罪和战争罪,在战争罪中就包括了故意毁坏文化遗产。2008年,美国入侵并占领伊拉克期间对遗迹的掠夺和破坏引起广泛愤慨,之后美国参议院就批准了1954年《海牙公约》。

最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了一场引人瞩目的行动,以对前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所说的"暴力极端分子"的"文化清洗"进行反击。2016年,国际刑事法院宣判一名马里圣战分子犯有战争罪,因为他领导了对马里廷巴克图(Timbuktu)14世纪的大清真寺(Djinguereber Mosque)和其他遗迹的袭击。

也是在这一年,一些国家呼吁建立 "国际安全避难所网络(International network of safe havens)",来保护面临急迫攻击风险的文化财产。2017年,联合国安理会也谴责恐怖组织毁坏文化遗迹的行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去年1月份威胁说要以伊朗的“重要”文化遗迹作为攻击目标,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遭到了五角大楼的反对。

然而,现代的一些最系统性破坏是由当局政府主导的,而不是军队或极端组织。比如,在亚美尼亚大屠杀后的几十年里,甚至近几年,土耳其政府仍然在继续掠夺或摧毁东安纳托利亚地区的亚美尼亚人遗迹。自2012年以来,缅甸军方在若开邦拆除了数百座清真寺和伊斯兰学校,这是对罗兴亚穆斯林镇压的一部分。

今年8月的伊斯坦布尔克拉教堂,土耳其最近将其改为清真寺。现代一些最系统的文化遗迹破坏由当局政府主导,而不是军队或极端主义团体。Emrah Gurel/Associated Press

就在几个月前,主张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印度总理莫迪为一座建在巴布里清真寺(Babri Mosque)遗址之上的新印度教寺庙举行了奠基遗址。巴布里清真寺建于16世纪,在1992年被一伙印度教暴徒摧毁。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下令将克拉教堂(Chora)和圣索菲亚教堂(Hagia Sophia)这两座伊斯坦布尔最重要的拜占庭教堂从博物馆改为清真寺,也使人们担心那些杰出的基督教马赛克画可能得不到保护。

但在这些案例中,联合国、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基本上都保持沉默。而国际结盟和现行的国际准则往往使外国政府不愿在和平时期干涉别国内政。

相比之下,刚刚结束战事的纳卡地区则可能提供一个难得的机会。

和其他冲突过后的情况一样,文化遗迹在反攻倒算面前尤其脆弱。1992年,格鲁吉亚军队摧毁了前阿布哈兹苏维埃共和国(Soviet republic of Abkhazia)境内的许多阿布哈兹文化遗迹,包括记载了许多当地历史的档案。在1998到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后的五年里,科索沃境内大约140座塞尔维亚东正教堂和文物被烧毁或破坏。

然而,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因为各方正在进行和平努力,外国政府和国际维和人员就特别适合进行例外的干预。与武装冲突期间不同的是,现在国际斡旋人也有机会和当地社区共同合作,未雨绸缪于破坏发生之前。

1990年,警察在守卫印度的巴布里清真寺。Robert Nickelsberg/The LIFE Images Collection, via Getty Images

两年后,印度教民族主义者拆毁了巴布里清真寺。Douglas E. Curran/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纳卡的历史珍宝不应该成为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战争的牺牲品,也不应该成为下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自古以来,许多遗迹和文物被成功地从一个群体手中交到另一个群体手中,而且往往跨越了教派界限。罗马的万神殿是古典时代最伟大的多神教神庙之一,它之所以得以幸存,是因为它在7世纪被天主教会所使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Mehmed II the Conqueror)将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清真寺保存下来。在宗教改革期间,尽管马丁·路德试图消灭天主教,但他也反对摧毁德国的天主教艺术品。

在这些案例中,主要的建筑或艺术品被新的统治者认为具有超凡的美学或其他方面的价值。这些建筑的声名决定了它们是否被保存:正如后来的天主教史学家所言,天主教会把最伟大的罗马建筑之一改造成教堂,从而继承了古代世界的荣耀。

但是,许多鲜为人知的建筑、艺术作品和遗迹也在得到了保管和维护,跨越了好几个世纪和不同的文明。通常情况下,这是因为它们不论建造者的身份如何,都对生活在周围的人们有重要意义。

在叙利亚内战期间,当西方领导人对伊斯兰国破坏贸易古城兼世界遗产地帕尔米拉(Palmyra)的行为束手无策的时候,伊德利卜(Idlib)这个伊斯兰国控制的城市的居民却勇敢地保护着他们社区中前伊斯兰时代的古代马赛克画和建筑。他们认为这些艺术和遗迹对他们自己的当代叙利亚身份至关重要。

在南北分裂的塞浦路斯,希腊裔和土耳其裔居民在2012年共同成立了一个文化遗产委员会,来保护岛上双方的濒危文物。在欧盟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资助下,这个委员会得到了两个族群的共同支持来修复教堂、清真寺和土耳其浴室,以及古代引水渠和防御工事。最近,希腊裔占领区内的清真寺遭到纵火袭击后,希腊东正教社区迅速谴责了袭击者。

达季万克修道院的亚美尼亚铭文。Robert Harding/Alamy

在纳卡也一样,文化和解仍然是可能的。尽管过去三十年的记录令人忧虑,但双方都表现出了对于对方遗产的认识和欣赏。2019年,亚美尼亚人在舒沙(Shusha)修复了一座19世纪的著名清真寺(尽管他们显然无视了被阿塞拜疆穆斯林使用的历史)。而在最近的讲话中,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也承认了该地区教堂的重要性,尽管他否认了它们源于亚美尼亚。

安全是首要问题。俄罗斯已经在达季万克修道院部署了维和人员,并向阿塞拜疆施压要求保护其控制下的其他亚美尼亚文物。欧盟也以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作为条件而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并坚持要求保证亚美尼亚人前往这些重要教堂的权利。阿塞拜疆政府已经从停火协议中收获颇丰,它有强烈的动机去遵守这些约定。

但是,亚美尼亚遗迹的长远未来,特别是众多鲜为人知的中世纪教堂和华丽的十字架石刻,将需要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自己直接参与保护。

事实上,这两个族群在过去的许多时候是共存的。阿塞拜疆首都巴库曾是一些亚美尼亚人的家园,亚美尼亚也拥有许多清真寺。在目前由阿塞拜疆控制的纳卡地区重镇舒沙,两个民族的19世纪重要文物同时并存,一座是带有两个宣礼塔的独特清真寺,曾被亚美尼亚人争议性地修复,还有一座大教堂,在最近的战斗中被阿塞拜疆军队破坏。

尽管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政权更迭,但该地区包括达季万克修道院和其他亚美尼亚早期遗迹在内的许多最重要的文物都得以保存下来,这提醒我们,造成当前冲突的所谓“古老而棘手”的分歧,其实是近期的产物。与周围处于困境中的平民一样,这些建筑亟需世界的关注。但是,保存至今的它们,像万神殿或圣索菲亚大教堂一样,证明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真理:保护是人类的天性,破坏才需要特殊的力量和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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